《兰亭》之美 高天光著 文物出版社
高光天先生多年来从事物理学研究,退休后热衷于研究书法,和我多有讨论。在新著《兰亭之美》付梓之际,高先生嘱我作跋,我虽感惶恐,却也觉得这是一个求教的好机会。从科学的视角研究《兰亭序》是本书的特色,所以我想谈谈科学研究和书法研究的关系,然后谈谈阅读本书的收获。
艺术的创造和欣赏以求“美”为鹄的,学术研究则以求“真”为旨归。在学术研究领域,又有以体悟、反思为主要方法的人文学研究,以及以实验、测量、调查、统计为主要方法的科学研究——包括自然科学研究和社会科学研究。
艺术和科学具有各自的界域,是不同地打量世界的眼光,正因如此,人们可以在科学的世界中发现美,也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艺术。艺术研究长期以来侧重于体悟和反思,这和艺术活动本身的特性有关。晚清民国以来,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民主和科学成为时代的主题,对科学的渴求曾导致理解一切现象都要倚仗科学,因此有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的运动。在这一风潮之下,书法也被纳入科学的视野,于是有了陈公哲的《科学书法》、陈康的《书学概论》等著述。这些著述共同标举的宗旨是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书法,架构与论述也不乏新意,但书法研究之大势并未因科学方法的引入而产生革命性的变化。将近一百年过去,尽管书学著述的体例不同于古代,但书法研究的人文学特色依然鲜明如初,以科学方法研究书法艺术终究没有成为主流。
那么,科学的方法在书法研究中到底可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笔者认为,人文研究的独立价值以及科学方法的积极意义都是值得深思的。
首先,长期的书学传统形成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具有不同于科学研究的独立价值,它们不是某种“前科学”的研究范式。借用现象学的说法,体悟和科学分析是不同的意向性态度,体悟之所得与分析之所得并非现象和本质的关系。勒内·韦勒克和奥斯汀·沃伦撰写的《文学理论》批评了文学研究中的两种极端态度,一是全然服从自然科学而忽视文学研究自身的特点,二是过于强调文学研究的个性化特点而否认文学研究为一门科学。该书认为文学研究既有和自然科学交叉和重叠的方法,如归纳、演绎、分析、综合、比较,也有不同于自然科学研究的理智性的方法。书法研究同样具有这种“理智性的方法”,而这种方法主要依靠“实践—反思”的循环,其中的实践包括书写实践和鉴赏实践。
其次,在书法研究领域,“实践—反思”的方法和科学的方法可以相互协作。事实上,如果抛弃那种科学主义的偏见,艺术研究借鉴、容纳科学的方法和成果是大有裨益的。近些年来,借助力学原理对毛笔运动方式的分析推进了笔法研究,数字人文推动了书学文献的整理,借助红外线透射与荧光数位摄影技术对书画材料的研究助益于书画鉴定。启功先生在谈到书画鉴定中“看纸墨”这一环节时说:“高科技的引入在这一领域尤为急迫,比如电脑的笔画复制和识别,化学元素的检验和鉴定等,都应是过硬的第一手材料。”除了书法研究,甚至书法创作也可得益于科学的分析,比如启功先生通过观测的方法总结出结字的“黄金分割率”,从而“顿觉全牛骨隙宽”。
正是出于这样的认识,当高先生发来《兰亭之美》书稿的时候,我便充满期待地从中寻找对我有启发的论述。书中创发的地方不少,我姑且举出其中的三处。其一,标出《兰亭序》中每个字的重心,这是有严格的数学模型作为根据的。尽管是人在欣赏《兰亭序》而不是计算机,可这样的标注毕竟是有参考意义的,它可以让人体会对字形的主观感受和重心的实际位置之间有什么关系。其二,根据戈守智《汉溪书法通解》对向背的论述并有所引申,归纳出字形中偏旁的各种向背关系,堪称完备。其三,从每个字的重心出发,进一步画出作品的重心分布散点图,以及每一行的行轴线、行折线以及行趋势线。这项工作受启于邱振中先生的研究,但独特之处是诉诸算法而不诉诸感觉。审美是诉诸直觉的,但书法欣赏者考察对作品章法的审美感受和算法得出的各种图形之间的关联,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以上第一点和第三点运用了典型的自然科学的方法,第二点则显示出高先生对逻辑的熟悉,这应当得益于多年的科学工作经验。
总之,《兰亭之美》一书中对于书法艺术的科学解析方法和原理的构建,具有重要的学术创新价值和启迪作用。限于自己的学术视野,以上的解读难免还有未懂或阙疑的地方,相信读者会有更为深入的理解和评说。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书法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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