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南宋禅僧画家牧溪所作的《六柿图》,你一定会被它的简洁所吸引,但是细品又会觉得简约而不简单,颇耐人寻味。
六只圆柿子,四只团墨两只勾线。用墨的四只深浅不一,中间两只形状稍异,圆中寓方,居中者浓墨平涂,右一淡墨次之,左边两只再次之且照顾了微妙的光影表现,与左右最外边淡线勾勒的各一只形成隐含的色阶,再加上柿柄方圆并用,由中间向两边高低错落点缀的线段与点萼构成了画面丰富的节奏感。
整体布局上左边两个一组,右边三个一组,整齐中有变化。两组之间有意分开一点距离,一圆柿似乎俏皮地跳出列立于前排,使整体布局避免了呆板。六个柿子被安排在画面中下段以增加平稳性,为防止画面左轻右重,左边勾线的柿子大,右边的小且半隐在后。整幅画用笔轻松,通过左右、前后、方圆、浓淡、大小等微妙的关系表现达到观者视觉上的平衡和舒适,体现作者经营位置的意识与能力。
画家凭借这六个柿子把一种被后世称为禅画的画种推向高峰,文人画以简胜繁,它比之更简;文人画表现一种雅趣,它则表达物象之后自我意识的澄明状态。六只平淡无奇却又满含意味的柿子很容易让人跨越时空联想到莫兰迪的那些瓶瓶罐罐。这位隐居于意大利小镇,一辈子醉心于画瓶瓶罐罐的画家,虽然使用彩色的颜料,却避免鲜艳追求朴素,看他笔下的那些瓶瓶罐罐,与牧溪的六个柿子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相似。阴暗的画室中,那些瓶瓶罐罐被随意摆放,有些挨着,有些分开;有的并排成一列,个别的也顽皮地跳出去;一些蒙尘,一些只一笔灰色的高光点出瓷器的响亮;有些缝隙间的形状若隐若现,还有一些微光的投影忽明忽暗……五六个瓶子怎么并排组合,它们的轮廓线、颜色、光影如何处理得自然,有意与无意同在,物象之外隐含绵长的韵律和节奏感,也体现出画家对视觉平衡和舒适性的追求。
在东西方不同的文化语境中,不同的绘画语言和绘画媒介展现出来的表达方式与境界却极其相像。除了在物象的精微排布中达到观者视觉上的舒适外,二者既具象又抽象的绘画语言所透露出的玄机更能让观者产生共鸣。
把六个柿子置于画面下部就留出了大面积空白,通过空白和实景的对比营造出萧疏简淡的氛围,引导观者产生广阔的空间感和丰富的艺术联想,充满禅的意味。莫兰迪使用彩色颜料但摒弃了斑斓,在颜色中掺入了适当灰色和白色,降低颜色的饱和度以削减色彩对人情绪的影响。由此他的画面之上好像加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滤镜后面透露出的宁静空灵淡化了空间、模糊了时间,让人的思绪陷入了凝固。
两件作品都看似单调、平淡,却都做到了以淡胜浓,似茶的幽香一般沁人心脾。由物象到符号,他们都在减法中直白地把观众从眼前的物象引向象外之思,由眼入心,静观而自得,水到渠成地连接起绘画与心灵的桥梁,展现绘画艺术的魅力。
我们能在两位画家笔下的物象中看见人的影子:柔弱、渺小之中蕴含着刚强与生机。莫兰迪笔下的瓶瓶罐罐就那样在某个角落或某张桌子上摆着,是生活状态的真实,也是画家真实内心的映射。牧溪笔下的柿子,笔墨寥寥中让人想到繁华尽散,时光驻足,茫然又坚强,是画家内心的自我圆融。两位画家删繁就简采用愈加简单的手法传达出相似的信息:涤除杂念和纷扰,守住孤独与平静,从而达成艺术感染力。题材上他们拘泥于日常,表现眼前所见,艺术上都不假装饰,放下包袱,清明自在。牧溪绘画不入当时主流,也曾被人恶语相讥,在命运动荡、山河破败的深沉悲恸中了然于道而不悲不愠;莫兰迪则在20世纪美术发生剧烈变革、流派层出不穷、艺术市场化浪潮空前高涨的时代喧嚣中,静守其心而不卑不亢,两者的绘画都让人看到宁静致远的力量。
尽管媒介不同,中西方绘画发展却遵循了相同的轨迹:由对自然万物的图像化再现,到融入人的主观意识改造物象呈现的印象状态,再到进一步打破物象束缚进行抽象,最后由抽象进入到无象状态。牧溪的六个柿子与莫兰迪的瓶瓶罐罐就是这一发展脉络的典型缩影。由眼中之象到笔下之象,静默的柿子和瓶瓶罐罐需要艺术加工才能带上人的温度与思想,可谓基于画、求于道、归于心,两者都用简单的艺术手法达到对物象的抽离和去芜存真,“超以象外”;用深入浅出的艺术手段实现了主体与客体、再现与表现的高度统一,让艺术作品的意义得以延伸和扩展,从而带给人们的审美体验远远超越了视觉范畴而指向“得其环中”的精神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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