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2004.11.3
地 点:北京·梅先生寓
谈话者:梅墨生(梅)艺术家
陈媛媛 吴磊(记)世纪在线中国艺术网 记者
眺望
题记:用“宁静致远,淡泊明志”这句话来形容梅墨生老师是最合适不过了。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记者如约来到梅老师家里,一进门就感受到一派古色古香的气氛,中国传统中式家具,竹编屏风,墙上错落有致的国画与书法,客厅往楼下走的拐角处,凹进去的墙面里摆放着一排从大到小的紫砂壶,壶面上的画是梅老师亲手绘制的,幽静的书房,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籍,家里处处体现着主人高雅的情趣与暗自蕴含的人文精神。
梅老师家里养的德国小狗,五岁半的可可在宽敞的客厅里跑来跑去,并亲热的爬到记者腿上坐着不肯下来,引来大家的一阵笑声,在这愉快的氛围中记者开始了对梅老师的采访。
记:您作为一个美术家,中国画研究院理论研究部副主任,您无论对国画的创作,还是美术理论知识,都是钻研的比较透彻的,怎样处理好创作与理论的关系,把二者合理结合起来,您能否就这方面谈谈您个人的心得体会?
梅:我小时候就爱画画,画画似乎是我的天性,上小学前我就开始临摹古典名著连环画上的绘画。从事理论研究是很晚的事了,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我才开始关注艺术理论,在上美校(十八九岁)的时候,老师曾让我用钢笔把古代画论用小楷抄了一遍,那时候我对古代画论就有过熟悉和了解。
八十年代时,中国美术界的美术现象、美术思潮都非常活跃,八五新潮以后,我大量阅读翻译过来的西方美术著作,还看了一些中国当代的美术评论与形形色色的展览,当时最大的一个感觉就是自己有一些话要说。我在从事理论的最初是书法理论,大概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发表了许多关于书法方面的批评和评论,我写的《现代书法家批评》里的很多人都是在世的书法家,发表连载后影响很大,在书法理论界引起了关于我的一个不小的话题,这是我最早发表的关于书法艺术的文章。我在一九八六年获首届全国电视书法大赛成年组一等奖,一九八八年中意杯国际龙年电视书法篆刻大赛书法金奖,那时候我正在报社从事新闻工作,不能专心搞艺术,只能业余时间写书法,刚开始出名即是书法创作,但我已经开始关心理论问题,画画虽然也在临摹,却只有一点余力。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调到秦皇岛市画院以后,又来到中央美院进修半年,然后在北京开始工作,也是在出版社做编辑四年,接着到中央美院去教书。我在做编辑时大量的读书,勤奋写作,训练我动笔的能力。这两个时期绘画时间相对少一些,但不管我在做什么,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绘画,我喜欢中国很多传统的东西,比如武术、象棋、中医、古典文学、哲学、易经、以及中西方古典文化等,但主要精力还是在创作书画上。九十年代初时,我很少发表作品,人家也没有注意我的绘画作品,最初关注我是书法、然后是我的艺术批评。
九十年代初以后,我停下了关于书法的评论,重心放在美术创作方面,九十年代中期前后,我大量阅读翻译过来的西方人著作,中国古人的著作,实际把中国的传统古典理论与西方传统理论结合在一起,我要通过自己独立思考得出一个结论,既不去迷信已有的理论,也不去迷信权威。
一九九七年我在中国美术馆办个人书画展时,京城书法界、国画界、油画界、理论界的老中青年艺术家都来了,像靳尚谊,朱乃正,启功,邵大箴,欧阳中石等等,文学界的作家也去了,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开幕那天爆满。就在我个人书画展的前后,由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美术评论集,这样,人们从所谓美术理论的角度关注到我,有人说梅墨生首先是一个书法家,然后是一个理论家,但实际我一直都在画画的,只是画画出名晚。从九七年中国美术馆举办我的个展以后,有一些评论家开始评论我的作品,刊物、杂志也都介绍得多了一些,我的绘画开始被世人注意。
九十年代后期,我下决心不再把艺术评论和艺术理论做我主要的方向,我把精力放在美术绘画上面,专心从事绘画。早些年,我绘画的愿望和志向,中途被许多主观和客观的因素所左右了,不能全力去画画,把最初的创作给放下了,早年从美校毕业以后从事设计工作与其它一些非专业的工作,经历丰富和坷坎是同年人不能相比的,这对锤炼我的意志有很大作用,但客观上是好多年没有专心的从事绘画创作。
我从事艺术评论,创作提供了很多美术直觉上的好处,评论比较把握一种精神实质;我在创作的时候,会站在一个起点很高的位置来看待自己,我从事美术理论,研究了美术史,我会把自己放在美术史的一个脉络上来看,不会孤立的夜郎自大,我知道自己的长处与短处,要做什么不做什么自己心里很清楚。有人说,梅墨生跟别人不一样,理论家突然画起画来,而且出手不凡,至于说出手不凡,我自己不敢这么讲,近些年受世人关注,艺术界欣赏我绘画的人,认为梅墨生的画格调很高,那是因为我的艺术史理论研究、书法以及文化的积累提升了我的位置,占领了一个艺术创作的至高点。我认为时下很炒作的画家放在艺术史里可能显得无足轻重,他们有的本身很盲目,我相对的盲目就少多了。如果要认真去讲那一个阶段,我自己没有想那么多,我是跟着感觉走,一边创作,一边用理论来丰富自己。
记:您不仅是美协会员,还是书协会员和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书法也相当不错,看来您并不仅仅是想培养自己的多种爱好,陶冶情趣,而是一开始就很喜欢,书与画从没有分开过?
梅:我从事过很多工作,但从没放弃过书画创作,书法、画画两者是互相受益,相得益彰的。
我先从事书法,可以说是奠定了国画的基础,书法是一门独立的艺术,国画如果没有书法的基础,它就会打折扣。西画比较外向,它是用光、色、形、构图、甚至体量来吸引人,中国画则是一种文化的修养,讲究内涵、品格、气息、空间感,甚至小中见大,很小的画面有很大的内涵,中国人讲究时空或宇宙意识,寥寥几笔却内涵丰厚。
我在从事编辑工作时,只能业余时间从事美术创作,但这些因素都没有影响到我,我很执著的追求这个爱好,我在河北省工作时,曾为河北省第一次拿到全国性的书法一等奖,我到秦皇岛画院工作以后,相对符合我自己想要搞创作的要求,但我还是觉得城市小不利于创作,搞艺术得到文化中心来,经历了许多周折,最后还是来了北京,一九九六年我到中央美院教书,二零零一年调到中国画研究院工作至今已快四年了。
我至今已经出版过好几本专著,两本文集,第二本叫《现代书画家批评》,第三集文本也快要出来了。有人夸我很勤奋,我说我确实很勤奋,有人夸我聪明,我说我智商中等。我认为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理解的人应该知道,中国文化是很内敛的。
记:您的作品在国内市场上走势还是不错的,但面对艺术市场上各种不规范、不成熟的现象,比如假画、炒作等不良现象,您保持的是什么样的态度?会不会影响到您的创作与市场方面?
梅:九十年代以来中国高度的市场化,艺术市场呈现丰富、繁荣多样的火热局面,从好的方面来看这是好事,艺术多元化带来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景象,中国人都各有各的活法,都有自己的渠道,大家都处于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这比以前文化大革命政治左右局面,创作单一化那种专制时代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改革开放以后,打破原有的基本局面、规范,于是丰富的时候也引起混乱,这中间出现了许多鱼龙混杂,鱼目混珠的现象,有些不够品格,不够档次的东西,被某些商家、某些舆论界、评论界缺少品德的评论家盲目吹捧,还有艺术家人为设计和包装。这一切商品化大潮使得艺术创作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艺术市场操作模式并没有规范、建立起来,标准也比较混乱,没有相应的制度和管理及导向等;另一面艺术家本身在这种局面之下,肯定也会出现急于成名,急功近利,浮躁的这种心态,于是不少艺术家在这里面迷失自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或者为了经济利益去迎合一些人。
我在近几年始终坚持一个观点,也是我人生的一句名言:我不把自己成为政治的附庸,迎合官方的政治思潮;我也不让自己成为市场的附庸,盲目追求时髦和迎合市场;我不把自己迎合评论界,盲目迎合评论标准。我不去评论别人,但我追求的是高雅的艺术,我个人的独立意识很强,比较少受外界的影响,凡事自己思考得出结论,所以我所受到的艺术市场的干扰是比较小的。我有自己的定位和追求,对艺术有自己的理解,有关于实践和理论的研究,我比较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对于商业炒作,我一直抱着很低调的态度,我认为将来在历史上站得住脚的好作品,创作者一定是位踏踏实实、埋头于艺术创作与潜心做学问的人,而不是那种在外面搞关系、玩噱头,玩花梢,张扬的人。所谓的艺术家要有自己的人格独立,文化品格,肯定还要有自己的美学基础。时下一些很庸俗的炒作,缺少格调的作品误导大众的视线,当然还有社会上的不正之风,艺术领域评奖方面等许多难与人言的操作,这种现象我是很反感的,艺术家应该真实,这种真实包括对自己内在的需求,对于艺术的追求,不应该是虚假的。
尽管现在艺术市场这么丰富和热闹,应该保持冷静的头脑,我从事的艺术道路还很漫长,不能过早的给自己定性,一个艺术家要求大成,不能着急,大画家都是大器晚成的,追求的比较深,付出的就会比较多。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两条我都在做,我用一切可能的时间去外地写生,每年春天和秋天的都出去,我前年出了本写生画册,这是我实现艺术理想的过程和目的,这是一个需要不断准备的过程。齐白石,吴昌硕,黄宾虹真正成熟的阶段都是六七十岁,黄宾虹甚至是七八十岁,前面要做许多学术、艺术、功夫上的准备,中国画不是一个急于求成的过程,我相信早开的花早谢,迟成的果子才是真正的硕果。
记:会不会有人认为您很清高,不随大流?
梅:误解我的人,会说我清高,怪,不合群,不随大流。理解我的人,认为我自己独往独来。我有一句我自己的名言,艺术史上真正不朽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开宗立派,他是领先人物,这样的人物会被当时的人们所认可,流芳百世;还有一种人独立于时尚之外,从来不随波逐流,甚至独立于主流文化之外。
前一段时间有杂志来采访,我曾谈到自己主观或客观上都近似于一个边缘人,一个非主流、非中心人物。我这样做既是主观选择的,也是客观给予的,我觉得人们的艺术探索必须尊重艺术的规律,我需要不懈努力,需要时日,甚至需要毕生的精力、才智、学业来做的,不是一夜之间成名,一夜暴富,对于那种早上画画,晚上成名的我是不屑一顾的。
记:经济市场变得太快,市场变画家也变,甚至被商家所左右,商家喜欢什么题材,画家就画什么题材,这样是不是没有画家的品格?还是利益占得更多了,个性给埋没了?您对此是怎么看的?
梅:这样的艺术家追求的是什么我很怀疑,艺术家的身份要画个问号,好多年前我曾谈到过,我认为艺术家有两种,有一种是骨子里热爱绘画,不会改变内在需要的,这样的是本质艺术家,荣辱都不会改变追求,他既不刻意去成名也不拒绝成名,但目的不在这里,他是在作品得到世人认可后,得到应得的名誉和利益;还有一种名誉艺术家,以艺术的名义做许多投机取巧的事。
我认为前者是真正的本质艺术家,把得到利益作为一个副产品,这是必然的随带而来的东西,我敬仰他们,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的。后者是把追求这个世俗的名利作为目的,欺世盗名,迎合取巧,赶时髦,我对他们艺术家的身份都画问号,更不用说对他们画的感觉了,通过他们的艺术作品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品味和格调不可能高深。如果经济市场有泡沫现象,艺术市场也会有泡沫现象。
现在走红的画家,有的人实际水平有限,市场炒作给予他的光环、水分太大、含金量很低,市场有时候甚至会左右一个艺术家的趣味,把艺术家给变异了,这里面具体人物具体对待,不能一概而论。我不会这样,到我这里来买我的画、收藏我画的人不能改变我,因为我有自己的文化需求,审美的好恶,我不会强求别人来喜欢我的风格,也不去迎合市场。前些年有些画廊来找我,说梅老师您要画那种画市场就好卖,我说对不起,我画画的时候从来不去想要让谁喜欢,我只是自己心里想画什么就画,我的艺术创作是内在需要,我想要表达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自然山川造化的神奇,我喜欢山山水水、自然给予我的超脱、宁静、质朴,我希望欣赏我画的人在进入我所创造的世界后,是一种享受,得到一份安宁,而不是更加烦躁和困惑,我现在做得还不够,还在一个创作的过程当中。
记:您的作品属水墨写意画,但给人感觉画的脉络非常清晰,一目了然,看您的画可以进入画的意境中去,请问您对自己作品的风格是怎么看的?
梅:怎样保持自己创作的品格,需要有一个定义。时下的一些中国画,我觉得一些山水画过于注重画面上的经营、设计、安排,忽略了山水背后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庄子说,人要与天地精神往来,所谓天地精神,人是小我,宇宙存在是大我,要使小我与大我相存,这种境界不是空洞的概念,是应该作为视觉的形式,是一个画家创作完成的一个前提,如果没有这个信念,怎么去表达?
艺术家不只是画几幅画,为了经济效益去讨好读者、讨好市场和某些人,艺术家必须关怀现实人生。例如,你对现实的批评可以是直面的,也可以是间接的。有人认为我所画的山水、花鸟、自然等,是不是在逃离现实人生?这其实是一种误会,我生活在喧闹的、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当中,我画大自然本身就是对山水的礼赞,礼赞人与自然亲和的态度,人不应该征服自然,而应该保护和爱护自然,甚至与自然融于一体,山水、自然永远不过时,它是永恒的。人是生生世世,大自然却永远都在,所以我想用画把人生的短暂与山水的永恒表达出来。
有人认为我所画的水墨画跟时下的人画的东西有很大的区别,这种不同在于什么?如何评价我不说,留待以后去评论,我还在发展当中。我认为不高雅的我不画,有些艺术家要表达现在的人类心理阴影,如烦躁、喧闹、幻觉、困惑、焦虑,我不会去画,我不会去形象的表达这些东西,这与我的文化观念有悖。
艺术家首先是文化人,西方人所说的知识份子,从观念上看不只是识文断字,他必须有自己的风格、人格,对现实社会有自己的批评,好或恶。我具有传统文人的气质,从小就读书,受传统的熏陶很深,我有过两个武术老师,我学习中国传统武术,我喜欢中国文化,中国古代的哲学,唐诗宋词,但是我也具有西方知识份子对现实社会的关怀乃至批评,我觉得西方意义的知识份子主要是指思想精神的独立,就像陈寅恪说的人格之独立,学术之自由,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不能说是一个艺术家。
现在的一些艺术家没有思想,没有真正的情感,只是将绘画当作一种谋生的手段,这样的人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手艺人,如果仅仅是为了画点画,卖点钱,可以养家糊口谋生很容易,宋朝人就说过“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如果我要讨世人的喜好,迎合世人的眼光,我多画世人喜欢的画就行了。能够融入历史的艺术家,一定要有高远的追求和胸怀,要有超过常人的毅力和抱负,这一点我是身不能到,心向往之,我不会舍本逐末,盲目追求暂时的名利,我并不是自命清高,而是看重艺术品格及艺术创造给人们带来的境界本身。
记:每个历史时期都会有代表性的人物与作品,您认为怎样才能做到既继承前人优秀传统又有创新?并创作出具有这个新时代特征的作品?
梅:一个艺术家肯定要感应现实人生,不能脱离现实,继承传统则是艺术家传递的脉络,必须承上才能启下,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在这样的前提下,中国画的取向一定是要承上,它要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尊重文化和历史绘画传统,才可能有大的变革和真正的创新,有人认为玩一点小技术,小心术,小花样,找个新的题材就叫创新,我认为这种人对“创新”两字理解的太简单,真正的艺术创造不是这么简单,需要一代优秀和杰出的人才,真正沉静下来,把自己的心灵、生命,所有的文才,还需要一些机缘,运用把握的好,才可能创造出无愧于世的作品。
很多中国画家没有尊重自己的历史传统和历史成果,没有尊重前人的经验,他想像自己凭空变出一个楼阁,这种东西就像古人说的“沙上建塔”,古人说“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根之学”,艺术上没有来路的东西,没有丰厚的文化底蕴,沙上建塔怎么会稳固?中国是个文明古国,中国的历史文化渊源流长,这是世界人类公认的,不适应这一切,完全凭自己的才智就横空出世,这样的人不是无知就是狂妄。我很尊重中国历代的大家,他们并不是昙花一现就过了,我尊重传统却不是迷恋旧有的东西,创新的来路必须是有文化积淀的。
现代人类已经被物质文明变异了,我非常怀疑现代人的人性已经是否变了。我曾经说过一句话,现代人类已经被现代文明的黑厢列车载着呼啸而去,奔向什么样的未来谁也不知道,现代人类坐在黑厢列车上已经无暇看到车厢外面的风光,体会不到行程的快乐,现在的人们只管目的、利益,现在的人类个人私欲膨胀、贪婪,不去关心人类的进程,到底是奔向万丈深渊还是一片光明,其实我很怀疑。我觉得现代文明是一种威胁,打开电视新闻,看看这世界此起彼伏的冲突与社会问题案件,乃至自然对于人类的惩罚,自然生态与人类失去的平衡还用说吗?
记:在文化艺术全球化的今天,国画艺术目前发展趋势良好,越来越受到国际美术界的关注,这是个好的现状,那您觉得中国的国画市场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走上国际舞台?
梅: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话题,第一,涉及到国画的创作,我们要画什么样的国画?第二,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让什么样的世人,所谓国际化市场去认可和理解我们?
国际化和全球一体化的风潮正在以不可逆转的形势到来,人类变成了存在的共同体,我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好多年,全球化的一个标准是谁来设定的?我们谈的全球化主要是在欧美等国家。西方在科技、物质的领域比我们更先进、发达,所以这个标准首先是他们定的,我们所说的国际化主要是指西方二百多年来的强势文化,通过几次中外文化交流的方式进入中国,对中国文化造成的这种冲击,我曾经用三个字“西风烈”来形容二十世纪,所以国际化这个标准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国门打开以后,欧美世界为主宰的大型艺术展览,像韩国光洲三年展,威尼斯双年展,德国卡塞尔文献展,还有其它的很多展览,在国际上影响都很大。人类文化发展到今天趋于共同化,人们的期望更密切,但我觉得这只是人们的一种期望,离真正的沟通还是有距离的。既然国外的文化及艺术蜂拥而至,中国难道不应该走出去吗?中国走出去很少,一直都在接受,过去我们有许多东西没有合理的渠道走出去,这涉及到国家在文化上的一种方式,文化战略、全球策略,有没有一个宏观的、长远的对中国形象的打造、树立,以及走出去的整体的思路。
对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起码的研究和了解,还谈什么走向世界?所以我在许多场合做不遗余力的呼吁,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有非常深的内涵,也许你只是没有发现和创造出来,在黄宾虹的研讨会、河北师大的讲座上,我利用弱小的声音在呼吁中国画独特之美,没有修养的人不可能看懂,我们应该好好的学习和了解,中国的文化以一言以蔽之很难,中国的艺术文化是中国的人文思想和谐美、和平美,是中国人热爱万事万物的平和健康的心态,超然物质生活的心态,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国人对人类乃至整个世界艺术史的贡献。
我觉得中国文化有非常优秀的传统,极讲内涵、格调、画品、人文精神、生命境界等。哲学家冯友兰讲五种境界,最后境界是天地境界,天人合一,中国画家要在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求和谐,同时又要真正表达一种超越万物之上,独与天地往来的境界,不然就是陷于物欲之中的。我觉得表达现实人生并不是说就没有品味,美学的内涵不是沉溺于现实人生,而应超拔于人的物欲横流之外,提升人性,净化人生,不是堕落。画家堆砌满纸的色彩,表现现代丑恶的生存、声色犬马的形象,这本身是似是而非的,我觉得艺术任何时候给人带来的是有益、受用,高雅,而不是恶心。
中国画的市场暗厢操作、江湖气,这种不规范是人见人谈,人见人知的事实,缺少真正的经纪人,缺少有品格,有独到眼光的画廊,什么人都可以来混碗饭吃,中国国画市场的混乱、造假、以至真假难辨,嘉士德都不拍中国书画,因为它实在无法辨定。国外在这方面很规范,假画不会进入主流市场,它们公开展览时就是复制品、仿制品展览,在美国关于真假名画之间的辨论,中西方史论家的的冲突,都是一个很大的促进和教育。中国一些黑心商人为利而忘了人类的良知,没有道德,挣黑心钱,昧良心卖给国外的收藏家,毁坏中国的声誉,这样的事情发生是国家法律法规的疏漏,有关文化管理部门的疏漏,那么作为一个中国画家,作为一个中国传统艺术史论的研究者,我特别希望借你们网站的窗口呼吁一下,当我们谋得眼前利益的时候,其实你别忘了,你也在这条船上,这船沉了,你也沉了。小利,自私是人类永远值得唾弃的东西,为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的后人留点好念性。我在海外看到中国艺术家的落魄,为了利益没有任何操守可言,到硫璃厂时看到有的人拉着外国人兜售假画,我都觉得脸红。
中国应该首先想到如何尊重自己的传统艺术,在心态、体制和战略上怎么重视它,然后再谈走向国际,否则有些民间团体的活动和文化交流,有时候有好作用,有时候也鱼龙混杂,如果不是带着真正宏扬中国文化的目的到那里去,不会起好作用,还会起坏作用,介绍给外国人不是能真正代表中国的文化,直接造成外国人的误会,非常影响中国的形象。我们的国家如果是以官方的形式走出去,则要有计划、长远的战略眼光,要有懂得并热爱中国文化的人士来具体操作和实施。我今年春夏之季到欧洲去,见到在海外的学者、华人,包括部分西方人,对我们介绍到海外去的展览、文化活动提出质疑和批评,这种批评的声音很强烈。民间的艺术活动,官方也应该请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的热爱和研究的人去实施,不然也会变成中国一些艺术家迎合中国的市场一样,将我们的艺术拿到国外去迎合人家的文化与趣味,把中国真正优秀的历史积淀的东西给放弃了,人家误以为那就是中国的文化。
记:真正了解中国文化的人,像国外的一些专家和学者,还是很推崇中国传统文化的,您对此怎么看的?
梅:我们拿过去不只是给专家学者、一流的人物看,西方大多观众对我们的文化很茫然,介绍给他们什么样的文化他们就接受什么样的文化,普通百姓甚至就会形成这个印象,认为中国就是这样的,有些不了解我们文化的人,甚至以为我们中国人还在梳大辫子。专家,学者则是批评和失望,我在法国遇到一个艺术家,他说我们想看到的中国艺术,不是你们来展览的这种,西方一流的专家、学者,甚至超过我们对自己传统文化的理解。
我们究竟应该向国际市场,国际艺术舞台推出什么样的中国艺术?无论当代,现代或已故的艺术家,一定要介绍、宣传、宏扬我们真正的精品。我在国外曾听到一种声音,说中国当代艺术展在巴黎展出,这种东西就是在追随我们西方,而且有些我们也不太感兴趣。某些展览国外一片批评声,国内的媒体却在报道国外的展览空前热闹,获得好评等等,媒体没有到第一线采访,转发主办方的二手新闻,所以国内并没有听到国外真正的呼声和评判。看到这种现象,我作为一个热爱中国文化艺术的人,我很痛心。
我曾参加过文化艺术产业的论坛,一次是国际论坛,一次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组织的一个小型座谈,我提及文化到底能不能产业化,可以产业化的文化要有一个定义,文化的定义有好几十种,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定义。我们姑且不怀疑它的产业化是批量化、工业化生产,我理解的艺术是个人的精神追求,西方批量化、产业化的这种现象,是西方非常现代、后现代的新式艺术生产方式,或者它们的文化取向跟我们传统的文化不同。美国的波普艺术就可以批量生产,这是艺术实现的一个方面,这是大众的艺术、传媒的艺术,流行就是快餐,快餐和即时消费的东西,它是务实的,它对人类的文明进程,对人类的整体走向,我觉得不负有深远的意义。
中国当代时髦的艺术家追逐的这些东西,不是人类灵魂深处的东西,它不是可恶就是可怕,在所有的艺术表达形式上,完全跟人家一样,以为是时髦了,实际是在做一个拙劣的模仿者。美国的达达主义,杜桑把小便器做为艺术品放在陈列馆里陈列的时候起,就已经做了艺术的颠覆,迄今已经一百年了,人类把艺术瓦解的已经可以了。艺术的瓦解对人类崇高的人性做了颠覆,是有些道理和合理性的,但在合理性背后掩盖的是不可遏制的一种对艺术的调侃和瓦解,我们对于古典艺术的伪善、古板、可以去质疑、颠覆,但在质疑、颠覆的同时也为我们带来了副作用。假如我们只相信上帝,不相信有撒旦,当我们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时,魔鬼也出现了,或许魔鬼已经主宰了世界。我去法国只看卢浮宫,奥赛博物馆,虽然也去看蓬皮杜,但我至少质疑它们的文化心理到底是什么,如果要批评和针对人类的行为,可以有许多种方式,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如果要给现代人看恶心的东西就能实现目的,这里面有没有以艺术的名义而哗众取宠的心态?
我觉得真正的艺术家之所以独立时尚未之外,对时髦的艺术冷眼旁观,不追逐的态度是很值得人三思的,比如我们国际上所谓大的双年展,文献展,我们中国到底秉持一个什么样的心态?中国没有得过一个文学诺贝尔奖,这是公道客观的吗?这里肯定有争论,关于国际上的一些双年展,我们也应该持这样的态度,我到蓬皮杜去看过展览,有一种是高度的行为化,把现成品、生活中物品,随便做一点制造,以艺术的名义展出,这种后现代文化的思维,消解传统我是理解的,但这种东西给予人类心灵深处的是什么?血淋淋的场面,恶心人的表现,给予我心灵的感觉是只会更加恶心,看完后认为现实人生更加丑恶,以至挥之不去的梦魇。设身处地的营造并无不可,问题就在于我们的艺术文化,到底给人什么东西?以什么来打动人?如果能看懂还不错了,有的真的不知所云。不要深度,反文化,反文明也不错,但美好的基础理论总不会错的,我是怀有古典情结的人,但我不是守旧的人,我也不想故做宽容和高深,我认为艺术应该给人类健康和美好、高雅的享受乃至引导,否则艺术家在那里自娱自乐,自我渲泄,然后把大粪煞有介事装在镜框里让人们去看,人类的艺术如果只是用来刺激我的心理、感官的,让我看到人性的丑恶,那我已经不爱好艺术了。
中国艺术如何走向国际市场,到国际舞台上去推介,打造一个国家的战略文化?我们在学什么?借鉴什么?是不是要彻底失去民族气节和精神?这是个最起码的界限。西方时髦的油画,雕塑,版画,真正有文化深度和高度的,我们应该保留,不应该否定它。中国应该有自己的现代化时代感,每一个艺术家内心的内在需要和内在感情,当然也要包括它的文化积累,文化经验,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和表达是千姿百态。我们有了这样自我文化价值的认定,我们中国有优秀的文化遗产,我们不应该忘记传统,不要舍本逐末,不要追求人家的泡沫丰彩,我们可以同样讴歌自然,赞美自然,你表达水乡,城镇,小桥流水,我表达壮美的高山大川,题材不一样,但可以用多种形式、方式与美感、风格,多种意识的手段来表达,以不同的面目,或工笔,或水墨,前提在于是不是真正热爱自己民族的文化,是不是对这个民族的文化有甚深的体悟和感受,再谈艺术行为是不是合理。
我们中国在外国做文化传播,我们介绍的是中国恢宏的历史,传统、近现代的精品,是代表中国文化的,现在的艺术家根本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没有起码的品格和信念,它没有到达这个层次,作品怎么会传达值得传达的东西,这个话题不能一言以蔽之。一个中国的艺术家无论是国画还是油画的创作,要有自己起码的文化价值,理解和肯定,如果没有这个其他是妄谈,走向国际市场,官方、民间的都会有,现在是地球村,肯定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但我觉得最重要的前提是这一点。
一个民族在自己的文化国策上,乃至教育的理念上,不去真正从小从早,从广泛的社会群众基础上去做这样的事情,扎扎实实的从一点一滴、从一个小的展览、小事做起,那我觉得中国未来的文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很难说,这是切身感悟。一个英国的博物馆馆长到我们中国画研究院来交流,竟然不知道中国近当代的艺术家,名字都说不出五个人,可我们对西方近现代史,随便一个美院的学生就可以说出几十个人,这是一个多么不对等的事实,如果来的是普通民众也罢了,来的是英国美术学院院长、博物馆馆长。还有一个英国一家美术学院院长来我家拜访,我问他知不知道李可染,他摇头说不知道,问知不知道齐白石,他说,哦,好象知道。至于黄宾虹,李苦禅就更不用说了。我大为吃惊,他是英国一家国立美院院长,在这样一个国际背景下,中国人却盲目自大或妄自菲薄。我在德国参与中国当代书画家的一个展示上,一群自吹自擂的艺术家在那里摆地摊,外国人也不辨好歹,他们看到的都是中国很粗糙,很伪劣的东西,这对中国文化是一个很严重的伤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的“西风烈”是在自己伤害自己,把传统的东西丢掉了,新文化运动的鲁迅时期和五十年代是一次民族虚无主义思潮,许多美院国画系更名为彩墨画系,国画家李苦禅看大门去了,潘天寿不让教书了,我们民族自己轻视自己的文化,我们教的都是西方人、苏联人的东西,还有一个就是文革时期。
我们在美术教育,美协评选,审美标准的评判方面都存在误区和缺陷,另一方面,中国时下的画好多也只为眼前小利,没大的抱负和高远的追求,中国画已经变味了,一味的大尺寸和官办展的倾向,我相信目前这种状态将来会改观的,不会永远这样,中国市场已经在日益规范化发展,这需要有识之士,国家法律法规的制定者,文化管理部门,有良知的学者,有品德的艺术家共同努力,让中国的艺术市场,国家形象日益美好,日益走向良性的循环。
后记:文章写到这里,记者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市场今后的发展又有了更深一层理解,不知旧物,则绝不能言新,要想在艺术领域有所创新和建树,就应从研究传统文化入手。艺术不是暂时的、功利的艺术,没有高尚品格与情操的艺术家只会昙花一现,借用梅老师所说的一段话:“当我们谋得眼前的利益,认为我担负不了这么多的时候,其实你别忘了,你也在这条船上,这船沉了,你也沉了。”
从梅老师的言语间能感觉到他对人生的态度是宁静、淡泊的,坦然的游离于世俗之外,对艺术的追求则是积极、执著的,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发自内心的热爱与理解,对艺术最高境界的执著追求与不懈努力,对社会则是带着一种理性的关怀与爱心,充满了艺术家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艺术家毕竟不同于普通人,他们对社会、对艺术、对文化,都应有着与普通人不同的境界与理解,记者相信中国现代文化艺术的迷失只是暂时的,在中国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美术界的艺术家都逐渐关注与认识到这一点,并共同努力的时候,它终究会回归自然,回归到中国优秀的传统文明轨迹里来。 |